是薄荷不加糖

最近星铁/原在坑

【6713】很多次他袖手旁观,这一次他没有

柒知道,青凤在铸一把刀。


青凤知道什么是世上最好的刀,更难得的是,他知道如何铸一把好刀。


他手上握的是他所能寻到的最适合作刀的材料,他在淤泥里捡到它,以至亲之血淬炼它,以纯白噩梦打磨它,他亲自阻绝了几乎一切源于外界的干扰。他的刀于是日益锋利。忽一日,刀身闪着雪白的光出现在他眼前,他知道是时候了。他的言语是刀诚心奉行的至理,他的谋略有刀溢于言表的忠心,他的刀继承了他的原则,孑行于空茫的天地间,一路斩开殷红的血花。他的刀有多余的盼头,或许曾经有,或许现今有,又或许往后也会有,不过没关系,无伤大雅的愿景满足也无碍。他的刀不该有血肉,他用铁水往刀里浇铸心脏,他用长剑斩断束缚它的藤蔓,他用匕首剜去它不间断生长的多余的骨肉。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要的是一把刀,而他深明一点,会淌血的不是刀。他的刀即使穿透了敌人的心脏,刀身依旧雪亮。


柒见过那把刀,确实是一把好刀,却也不过是一把刀,而这世上最好的刀已然在他手上了。少年望着青凤的刀,眼中流露不出什么情绪。


他穿戴好刺客服,在下山前又一次想到:不知道这把刀利不利、快不快,青凤用得顺不顺手。



一定要看的前情预警!! 

 


原作《刺客伍六七》

 

 

CP:6713原作向


 

*是无脑欢乐甜宠文,主要是首席看老丈人带孩子上一篇的补充视角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我真的不怎么会骂人……所以大家看到那部分桥段就假装真的骂得很难听吧!

 

*有对柒的过去捏造,与动画有出入请见谅

 

*人物性格ooc请谨慎观看(此条高亮)

 

*建议与这篇一起食用,不然可能会有点懵》》》很多次她都在等待,这一次她没有



00.

“你叫乜名?”



01.

柒很早便注意到那个孩子了。那个总是跟在青凤后边的,矮矮小小的女孩。


他们的初见并不美好。彼时他刚刚接受完与他一同隶属于暗影刺客组织的同僚的刁难,争斗掀起的灰褐尘土扬了他满身,他在乱石堆中,灰暗的眼眸隐于刘海之下,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他的肩膀被对方的牙齿洞穿, 流下两个血窟窿,还在汩汩往外流血。他向另一位止住争斗的同僚——一个名为青凤的男人——询问了武器的相关事宜。青凤似乎额外关注了他两眼,随后离开了这块争斗的场地,他捡起掉落在地的刀鞘,伫立在原地目送对方远离。头顶突然传来响动,细碎的脚步声踩在他的耳膜里。他抬起头,山崖上闪过一抹青色的身影,朝青凤离开的方向奔去,倏忽从他眼底溜开了。好似藏身于浮萍之下的一尾游鱼,被水面泛起的涟漪惊扰,小巧而轻盈地从他指间游离。


是个孩子,并且似乎与青凤有关。虽然在上边全程目睹了暗影刺客间明令禁止的内斗,但并不需要处理。柒如此判定道。他重新戴上了兜帽,帽子里仍残留有争斗时落下的石屑,随他这一举动铺了他满头。发间夹杂的细小碎屑在他眼前乱晃,他隔着衣帽随意拍了拍头顶,碎屑落至他的鼻梁,他起手将其连同先前沾染的尘灰一齐抹去,抬步离开这片狼藉。



02.

去往神锻国的途中,他与青凤于成衣铺中相遇,说起介中缘由倒也有趣。


上回执行任务,柒的衣物不幸负伤破损严重。这于他而言本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在他眼里衣服能供人穿着即可。但复命时前来传令的信使在看见他的着装后很是委婉地提了一句,她道柒大人您是不是找不到合适的衣物,我刚好认识一家裁缝铺,手艺还蛮不错,您要不要去瞧一眼。柒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她,只是垂头蹙眉若有所思。作为传令使者来往穿梭于各地刺客群体的信使早以听闻少年的凶名,此番见他如此动作,只觉周身温度陡然下降,浑身战栗着垂下头,恨不能将脖子缩进衣领。直至面前的少年离开,信使才敢抬头偷偷抹一把冷汗,拍着胸脯急促地喘息,仿佛四周仍存留有足以割裂脖颈的杀气。殊不知少年并不十分明白她莫名而来的恐惧,也压根不在意她的举止言行。


天已经很冷了,今晨方落了的雪,现时又纷纷扬扬洒下了。先前落下的雪被堆在街道两侧,中间被特意留下的大道重又披上雪衣。柒带着新铸的长刀由铁匠铺中行出,两侧沿街绵延的玉白引他前行。森冷的风灌入衣领,挟持着白雪融没颈脖。雪天便是有教人听见风声也通体生寒的魔力,原先开设于大道两侧的露天小摊已不见了许多,可即便少了商贩的叫卖与街边花花绿绿的色彩,人群却仍是熙攘不减。


柒从容扯过帽檐,挤开弥漫人群的白气,站定在一家成衣铺前,他沉思了一阵,摘下兜帽,又拂去肩上的雪,拎刀踏进店门。好巧不巧,正碰见了挑选衣物的青凤。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二人对视一眼,又几乎同时错开目光,默契地低头做事,两相无言。柒几步就站到了柜台前,他抖开随身的包裹,随手丢在了柜台上。店主略微征神,面前是一位粗眉大眼的少年,着一袭紫衣,漆黑眼眸中看不出情绪——又或者他本身便无甚情绪,整张脸由略浓的眉梢至平直的嘴角无一不明净剔透。恰如一页白纸,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纯粹得教笔墨也无法在上边留下痕迹。若非他一手扣刀,暗示着他的身份,店主或许要以为他仅是一位普通的少年。店里的客人见了他这副架态,不免都缩缩脖子往角落里躲了躲。店主咽了口唾沫心道还是先将这尊大佛请出去的好,否则店里的客人都要教他吓跑。思至此,店主面上堆满笑容问道:“这位小兄弟,您这是要?”


“针好啲衫(缝好这些衣服),”他一手握着刀鞘,另一手不知从何处取出一锭银子摆在柜台上,漠声道,“我听日早上嚟攞(我明天早上来拿)。”


店主打开包裹,瞧见里边是清一色的紫色衣物,大小、款式完全一致,只是衣服上边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店主腹诽道:这也未免太惨烈。他抬起眼,暗暗揣测着客人的心思,并试图与之沟通:“这位小……客官,您的衣服损坏地也未免太严重了,您看要不要再多等些时日,我们给您重新赶制几套一模一样的衣服出来?”


柒不作声了,他站在原地,面色不见有何变动,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少年眼下的青黑莫名教人心慌意乱,店主只觉过了半个世纪之久,少年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要等几耐(要等多久)?”


“七日便——”店主才刚开了个头,便瞧见眼前人眉梢微动,他立马改口道,“五日,五日便可来取衣。”


柒仍是紧了眉:“三日(三天)。”他一挥手,于是柜台上又多几锭银子。柒是极重效率的人,虽说手头上的任务业已完成,眼下正处于休假状态,但这却并不代表他会放任自己在某处无所事事乃至逗留三日有余。


店主为难地擦擦额上的汗,他方才便不该多嘴的:“客官误会了,这并非是钱的问题……”何况对方还多给了些。


“便是五日又如何,你这身行头早该换了。”最先打破僵局的是一旁看戏许久的青风,他的小臂上还悬有几件衣物,“现下你闲着,此地风景也不错,你若有心倒可以四处去走上一走。左右路不远,东西也不曾长腿,一时半刻也跑不得,没必要这样赶。”


店家闻言便知二人相识,忙附和着点头,心底感激替他解围的男人。柒静默着看那白发男人一眼,他不解后者为何掺和此事,但对方毕竟名义上是他同僚,先前也算是帮过他,既人已开口,他没理由拂人面子。柒于是阖目展眉算是应允。他再睁眼,青风已将臂上衣物递至柜台。后者拣的衣物样式不少,颜色却一致地浅淡素净。他那一眼本是无心,却惊觉店主手中的竟是……女童的服饰?纵使柒一向不甚在意与己无关之事,此刻也难免跑偏了去,青凤这个年纪应当不会有、或是从何处欠下什么风流债罢。他无声侧头别开视线,决意不再关注此事,倒是站在身旁的男人又开口了。


“烦请店家于每件衣服的裙摆处都绣上一朵白梅。”青凤顿了顿,从袖中摸索出一样物事,复又开口道,“便按这帕上的样式绣。”店主见人挑得衣服多,予的酬劳也丰厚,当即喜笑颜开,谄媚地应了声好,让他明日再来取衣。柒余光瞥见那是一方天青色的帕子,一角绣了雪白的五瓣梅。


少年有自己的考量,他本就有事同青凤商议,便与之一道出了店门。


“非我所用。”青凤疏冷的声线乍然于耳边响起,“早些时候执行任务,路上碰见的小麻烦。”到底是哪般麻烦竟教青凤亲身为之购置衣物?柒意外地挑起半边眉,探究的目光落至前者面上,似乎诧异于对方突如其来的解释。


青凤似乎在冷笑,步伐渐也加快:“我本不欲解释,但见你实在好奇得紧。如何,那朵花好看吗?”


纵是少年不通人情,此刻却也听出青凤话里隐隐有恼怒的意味,他心知自己该说些话以缓和局面,奈何他为人一向直来直往,肚子里也干净得无半点弯弯绕绕,委实不擅与人打交道,憋了半日也仅是生硬地一句问:“係唔係嗰个细路仔(是不是那个小孩子)?”


柒并未言明话中的孩子,青凤乜他一眼,亦不曾应是或不是,只一语带过了此事:“你随我走了这么久究竟所为何事。”


柒停了停脚步:“关于你上一次讲嘅魔刀千仞(关于你上一次说的魔刀千仞)——”



03.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青凤向少年道清他曾听闻的关于守刀恶灵的消息,照例留下一句场面话便要抽身离去。


按理,柒此时决计不会多言,青凤被何事绊住脚或是要去处理何事与他并不相干。然而这回他却神使鬼差地来了句:“係唔係你嗰个‘小麻烦’(是不是你那个‘小麻烦’)?”


此话一出,二人皆愣在原地,心底难能默契地思索同一件事:柒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我)……”柒倒有自知之明,心知自己逾界,青凤绝不会回应此问,便要再开口试图告知对方自己此言实乃无心之举。出乎意料的是,青凤笑了。非但笑了,他甚至应了,眼底闪烁着愉悦的光,似是发现了何等趣事。


“小麻烦长大了,变成大麻烦了。”青凤寒声道,“还是个金枝玉叶、本应娇生惯养的顶棘手的麻烦。”他留下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后便挥袖离开,徒留柒一人立于原地咀嚼着这话中的意味。


柒不曾想到的是,当晚他便有幸见识了青凤口中的“麻烦”。他绝非有意窥探青凤的私事,可白发男子怀抱一名青衣女孩走进客栈的画面未免过于惹眼,难以教人不在意。前边一桌围坐的女子嗓门本就不小,也未曾想过压抑,吵吵嚷嚷地引来了柒的注意,而后者只抬头往门外瞥了一眼,便垂头将注意尽数集中在桌上的饭食上。倒是青凤,一眼便望到了坐在角落里的他,忆起几个时辰前与他发生的对话,当下也未摆出什么好脸色。


女孩靠在青凤怀里,似乎察觉出了对方的异样,她探出脑袋,轻声问了句:“师父,怎么了?”


“无事。”


女孩咬着唇,由一如既往冷淡的声线中分辨出师父不甚美好的心情,她将之归咎于自身的错误:“……抱歉,我给您添麻烦了。”


“安静坐好。”青凤无暇安抚也无心解释,他寻了台空桌将女孩放下,留下包裹,待其于长椅落座后反身离开,不知往何处去了。


女孩软糯而虚弱的声音传进他耳里,自进门始便落在他身上目光随声撤去。柒低头夹菜——哦,原来是师徒。以青凤的心机,竟也会收一位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的麻烦作徒弟么?或者青凤真觉得对方是麻烦么?他咽下口中寡淡的饭菜,筷子较细一端搭在碗沿轻轻敲响。那女孩同青凤的对话被他听在耳里,柒罕见地、颇有闲心地想:不知这把刀利不利、快不快,往后用得顺不顺手。不过这些事不该由他操心。他握住刀鞘,起身离去时稍稍侧目,女孩正伏在桌上,手指按压着腹部。白绒夹边的黑色大氅披在她身上,顺着背脊浅浅起伏。她从臂弯中抬起头,头发披散着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渗着血丝紧紧闭合,大氅的绒毛软软戳在她脸上,衬得她下巴尖尖。她眨了眨眼,柒从中品出了乖巧的意味。在女孩左右两点泪痣上方,一对湖绿的眸沉默地往门外望去。


她望上去并不好受。柒没有多看,也无意指责青凤置年幼孩童于不顾的行为,有些事不需要亦不值得他了解介入,眼前便属一桩。



04.

柒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到过青凤的弟子,上回见面距今已过了几时?他没有记起,若非今日又遇见了对方,他几乎要将此人从脑中剔除。


柒此刻正位于青凤的一处私宅中。青凤外出执行任务多日未有音讯,他此行本是奉首领之命前来寻人,但他自然不知从何处寻起。组织内有刺客言几日前曾见过青凤频繁出入附近,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此地勘察,暗忖兴许能在此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青凤的居所设于山林且位置隐蔽,柒费了不少功夫才寻至此处,也不曾想到会在此处碰见他人。


此地未免过于偏僻,称道一句荒郊野岭也不为过。离此最近的镇子里的人家所言“方圆十里内荒无人烟”非是虚言,他沿途竟不曾看见一户人家。倒也难怪,他这一路走来,不知斩杀多少蛇妖,这畜牲并不难对付,但胜在量多,常以团队形式狩猎,只成群出现,又生活于地形复杂丛林密集处,生性狡诈,十分难缠,故而寻常人乃至刺客都会有意识在蛇妖出没之地以特殊手法隐匿行踪,又或备有重楼香囊与雄黄酒。他先前未探明此事,还在密林中与蛇妖缠斗了好一阵。


待他杀出密林行至山脚,才发觉并无上山的路,或说是无常规的山路。他抬头仰望这座山,山势陡峭,底下怪石嶙峋,往上又是一片密匝匝的树林,再上草木便逐渐稀疏,于山脚下勉强能望见一线白破开绿屏。委实怪异了,青凤不喜喧哗,居所选址远离人烟倒也可理解,但总不至做到此等地步罢?出行都不便利,倒像是在此处藏匿了什么,为掩人耳目似的。不过他对青凤此举的目的毫无兴趣,他的任务仅是找到青凤,并将其带回组织。柒拿刀的手紧了紧,面前裸露的岩石有一道明显的浅色印记,像是经长年累月地践踏而留下的痕迹。他伸手抚摸开裂的岩石,石缝间生有青碧的藓填满缝隙。总不至连一条小道也不留。不消多言,他运起功,将气凝于脚底,足尖一点便踏着山上突出的岩石往上行进。果不其然,待行至半山腰,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出现在眼前。其实也称不上路,仅是沿路的草壤教人踩秃了,土褐的地面便裸露出来。柒四处观望一阵,确认路上不会有陷阱后才继续前行。此一路也并不畅通,野路七折八折的不知拐向何处。头顶相互穿插的枝干生成屏障遮蔽天空,日光难以渗透层叠的绿叶,小路上呈现出诡异的昏暗。绊脚的碎石同纠缠衣角的枝桠无处不在,他没有拿千仞开路,只耐着性子往前走。柒脚程很快——他毕竟是有轻功底子在的,走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他身子有些发汗,又明显感应出周遭温度并不似在山脚时的温和了,目光所及之处也不尽为草木,反遍布着大块裸露的土地。


他终于停下脚步,面前是一座宅宇。他眯了眯眼,翻过了围在外围的高墙。


柒仔细详尽且不留痕迹地搜遍了整个宅子,结局不出意料无任何发现。他立于墙头,俯视整座宅宇。平心而论,这座建筑装潢称不上华丽,却也绝不简陋。宅内虽无水榭楼台,亦无奇花异草,屋内摆件却都用的是上等材料制成,便是连偏房内挂着的字画也是遗世珍宝。他对此虽涉猎不多,但出自名家之手的落款却认得不少(盖因有几位是他曾经的任务对象)。如若只发现这些倒也并不出奇,青凤在组织内部是出了名的高雅淡漠,吃穿用度皆有所讲究,以他的性格自然有收藏珍品的闲情逸致。另几位暗影刺客在背地里嘲他装腔作态,身为刺客却成日拿捏着君子做派,平常瞧着倒像个自恃清高的书生,杀起人来心比谁都狠。柒对此不置可否,心底却有种直觉,青凤表面如此安分,暗地里的野心怕是他们任何人都所不能及。故而他拒绝亦避免与青凤有更深入的接触。


柒此行一无所获,却意外发现了一件或许毫无意义,但值得在意的事。青凤设于此地的住宅,一个人居住未免过于空旷,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女子的房间。绝错不了的,衣柜里女子的衣饰,靠墙处的镜台,月牙桌上精巧的香囊……


门口突然传来响动,柒眼中寒光一闪,左手悄无声息地扶上刀柄,借屋檐隐去身形。他绷紧了身子伏在瓦片上,却见一名少女由门口进入了宅院,这少女便是那间屋子的主人了罢。他此刻心绪千回百转,待看清少女的面容,他才似醒起了什么。少女眼下那两粒美人痣,他从前也在青凤的弟子脸上看到过,照这么说来,这便是青凤的弟子了。他蹙眉,青凤从未对外提及他的这位徒弟,若非那年偶然碰见,他也决计不会知晓此事。看来青凤是有意隐藏起他的这位弟子,甚至大费周折将人安置在此处。柒一时间猜不透对方打的算盘,便透过镂空的窗户细细打量起已进了屋门的少女。


少女仍着一身青,练功服紧贴着她的身子,勾勒出少女青涩朦胧的曲线。她望起来比先前拔高不少,头发也束起来编了辫子,发尾处连一柄短剑似的枪头。她此刻正独自一人,手执两柄短刃,目光沉静。柒的视线一直随着她穿过回廊后径直入了房间,最终被关在了房门外。柒迟疑了一会儿,纠结自己是立即离开还是留在此处。诚然,他于此地并未发现关于青凤的线索,但既然后者的弟子一人在此,便难保对方不会回来。不过眼下显然有更好的办法,那便是让这少女道出青凤所在,怕只怕这般会引起青凤的不满,毕竟后者煞费苦心想要藏住自家弟子。柒倒不是惧怕青凤,只是为了避免惹上多余的麻烦。他很快便做出了决断——留在此地,即守株待兔。


蹲点的时光总是很漫长,所幸柒并非没有耐性之人。青凤一时半刻必然是回不来的,他便敛了气息,蹲坐在屋檐上仔细观察青凤那位所谓的弟子。房门再度开启,从门内走出的少女已褪下青色短打,换了一身袄裙。上身着天青色琵琶袖交领短袄,下身为象牙白褶裙,一对绣花鞋隐在裙下,随少女走动现出一抹灰蓝。少女脑后的辫子被松开了,只简单地挽了个高马尾,墨蓝的长发安安静静地垂在身后,额前的发则掩着右眼,露出一粒精巧的痣。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湖绿的眸安静宁和。神情姿仪与青凤似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高雅淡漠,却又有不同,这不同柒暂且道不上来,只觉素色衣衫衬得她愈发清冷,似梢头一朵含苞欲放的白梅。


还挺好看的,柒望着她在屋檐的遮挡下时隐时现的苍瞳,漫无边际地想。少女似有所感,往他藏身之处投去一道清冽的目光。


房檐之上空无一人。


少女垂眸,神情自若地收回了手中的暗镖,音色冷清:“家师不日便归,还请前辈过几日再来寻。”


柒闻言一怔,见被人发现,索性也不再隐藏,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讥讽或是赞许:“你唔惊我係嚟杀你嘅咩(你不怕我是来杀你的吗)?”


少女未再作答,脚步不见停顿,转身便入了灶房。


入夜,柒顶着头顶暗沉的天幕,抱臂坐在院里的松树上,感知山里骤降的温度,千仞教他环在了胸前。少女不知何时站到了院里,远远望着树上的人,目光在千仞上停留了半刻。今夜无星亦无月,宅内未燃灯,加之他戴着兜帽,一时也不惧对方能看清自己。少女沉吟片刻,开口道:“似前辈这般前来盯梢之人,都不必进食休憩吗?”


柒没有答,反问她:“你唔出门都要换一套衫咩(你不出门也要换一套衣服吗)?”


少女似乎意外于他的问话,默了阵,又很被冒犯似的干巴巴应道:“先前那套汗湿了。”


“有人话过你係个金枝玉叶、应该娇生惯养嘅好棘手嘅麻烦(有人说过你是个金枝玉叶、应该娇生惯养的顶棘手的麻烦)。”


少女没再搭话,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神情,唯有逐渐减弱的脚步声告知柒对方已走远。二人间的对话就此再无下文。柒忽而低笑一声,翻下树去,紫衣一角卷走了少女置于石桌上的糕点。糕点很正常,本身并不致命,可若与一旁的茶水一同服用便另当别论了。她是太过自信,还是真不怕自己杀她?柒撇下手中的糕点,眼里闪着寒芒,直直望向宅子里唯一亮着灯的房间。头顶响起一声清越的鸟鸣,他倏忽意识到什么,瞪大了眼朝少女的房间飞身而去。他绕过白日里看过的那扇绘有寒梅傲雪屏风,映入眼帘的是月牙桌上空置的刀架。他缓步行至床前,用刀柄挑开了床顶垂下的纱幔,借着桌上的火烛,他看清了在纱幔的遮掩下整齐叠放的被褥。柒凝眉,他的眉较之常人本就要浓上几分,此刻在火烛投下的阴影中,同漆黑的眸与眼下的青黑连成一片,显得他比往日阴沉不少。他重又放下纱幔,盯着竹帘后紧闭的窗户若有所思,少女的问话响在耳畔,似乎确有些许困倦疲惫与饥肠辘辘的感觉席卷而来,他缓慢地阖眸……不妙!


柒脑中挣扎着恢复了一瞬的清明,与此同时,千仞出鞘,火烛骤然熄灭,房内一片漆黑。他动作堪称粗暴地掀开竹帘,猛一把推开窗,大口呼吸窗外的空气。冷厉的气流大量灌入鼻腔,激得他竖起一身汗毛,霎时清醒了不少。太大意了,对方竟在火烛里掺了毒。柒五指死死扣住窗棂,他险些着了那女孩的道,他原以为对方只不过是个资历尚浅的小孩,谁曾想这女孩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算计。柒冷哼一声,眼底晦暗不明。


狡猾的丫头。


少女所言不假,两日后,柒便收到了青凤已回组织的消息。他将信笺在手心揉成团,手掌稍一用力,泛黄的信纸便化作齑粉,从他指缝中飘散开去。他坐在组织某处分舵的屋檐上,一手撑起下巴放空思绪。


此番出行,倒也并非一无所获。他想,至少发现了一桩被青凤费心藏起的秘密。


青凤捡了块好料子,看得出,他把刀铸得很成功。



05.

他们的第四回见面一如既往得糟糕。


天色愈沉,柒原本只打算在这间偶然碰见的破庙里待上一夜便离开,谁曾想这临时的栖身之处竟片刻都不得安宁。他方才靠墙阖目没多久,庙门外传来的杂响便强行将他吵起。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旋身藏到了庙里的一尊三人多高的佛像后边。


庙门轰然倒地,由门外闪入一道熟悉的青影,柒意外地挑了挑眉。


是她啊。


少女面颊上新添了几道渗血的伤痕,大腿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左肩也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看上去狼狈得紧。上回见面险些在她手里丢去性命,此刻重又见着少女,柒自然不会有他乡遇友的喜悦,却也说不上愤怒,倒是罕见地生出一种难以言述的、不能称为幸灾乐祸的、想看戏一般的心情。他在腹中苦苦搜寻着相应的描述,最后在贫瘠的词汇中锁定了“有趣”二字。


随少女入门的是一名戴着斗笠,身形削瘦的男子。那男子斗笠下的脸丑陋且可怖,他面色枯黄,三道渗人的刀疤由左眼眼角延伸至下颔,全身上下瘦得惊人,仿佛只剩一具披了皮的骨架。柒认得他,刺客排行榜第二百八十四名的刺客,柒不记得他的名姓,便暂且称他为二八四。二八四曾为一个悬赏令上的人物与柒发生过冲突,敢于在狮子口中争食的结果便是落下了严重的内伤与脸上的刀疤,变成了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只因柒从不杀任务以外的人他才勉强捡回了条性命。然就于前日,二八四偷走了某位权贵的机密情报,出卖了后者,被对方登上刺杀令,出重金欲买下他的人头。这个任务很快便被人领走了,原来是她……不,应当是由她师父领走,再转交给她的任务。


庙中二人已缠斗起来,柒便在佛像后边,一只眼探到佛像庞大的身躯外观看二人的战斗。


这女孩应当是头一回出任务的新手,柒无由来得想。少女看似冷厉的眼中含着极轻极微的彷徨无措,这种眼神他见过不少,这于新手而言再正常不过了。并非什么大问题,待手上再多几条人命也便坦然了,或说麻木了,这些事谁都要经历的,谁都是如此的。他自然而然地想着,却莫名感到有些心寒。是了,谁都是如此的,这年头当刺客的,谁不是血债累累的亡命之徒呢?他是这样,这女孩将来也会是这样。


柒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走神,急匆匆止住思绪,复抬头去看战况。却见少女硬生生抗下了二八四攻来的一掌,柔软的身躯于半空中跌下,如同折翼的青鸟,在空中划出一道教人哀痛的半弧。还未落地,二八四祭出龙刀枪,瞄准少女的心脏刺去。少女不见慌乱,盯紧了对方的手腕。


柒本以为她已丧失战力,要成为二八四的枪下亡魂,说实在的,即便少女如何天赋异禀,第一回任务便同她指派一位在排行榜上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委实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了。女孩避不开这一击,她要死了——柒如此判定道。他自是不会出手,他无意掺和到少女的任务当中,但或许少女死后,他能斩下二八四的头颅换赏。他欲别过头去,此举并非出于不忍,而是心觉无必要再看。这出勉强称得上有趣的戏就要这样简单而草率地收场了。


精铁铸就的刀若不能发挥作用,也不能算作一把好刀。


出乎意料柒意料的是,少女的发辫灵蛇般绕上了二八四的手腕后死死缠紧,她借力拧身完成了一记漂亮的后空翻,险险避开了枪头。龙刀枪擦着她的鼻尖过去,削断了她额前的一缕发。二八四正诧异她如何能躲过自己的攻势,未来得及收枪。见机,少女单手撑地,另一手自袖中滑出数枚暗镖,往对方面门飞去。二八四急急后撤,少女顺势收回发辫,从绑在左腿的刀鞘中抽出一把短刃,足尖点地向前猛冲。二八四见状挥枪来迎,哪知少女并不打算与他硬碰硬。只见她作势要接对方这一击,背地里却另飞了几枚暗镖攻人下盘。二八四没有防备她这一招,虽避得迅速却也迟了一步。他左脚中镖,吃痛后撤一步,手上攻势不见减,枪头凝起的气震得四周空气扭曲。这一枪速度极快,枪尖渴血的嗡鸣仿佛响在耳际。少女低喝一声,借人后撤之势朝旁侧闪去,发辫又扭曲着欲攀上枪柄。吃一堑长一智,二八四当即拿枪击落发尾坠着的短剑模样的物事,短剑铮然落地,少女却已不见身影。他方才意识到发尾的利器只是虚晃一招,可一切都已经迟了,少女攀上他的肩膀,两脚锁住他的颈脖,眼中闪过一抹赤色。无视二八四哀求的眼神,她抬手往那条脆弱的颈脖上一划——


“嗤”的一声,刀刃割破了二八四的咽喉,猩红的血喷涌而出,溅了二人满身。


二八四倒地的动静不小,少女从他肩头跃下,一时有些不稳,趔趄了一下,险些被一同落地的龙刀枪绊倒。她迅速调整好身体的平衡,将额前还在往下淌血的发丝拧了拧,别了一部分在耳后。方才溅起的血淋了她一身,她的脸自然也无法幸免。她的大半张脸都溅上了血,寺庙里光线微弱,只头顶的破洞漏下几束光来,她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无声站在光束后边,置身于黑暗之中。她的衣服被鲜血染红,泛着难闻的腥臭味。比起刀尖饮血的杀手,她现在更像是个索命的女鬼。柒不动声色地看她蹙眉,两股细眉拧作一块,似是很不堪这一身血污。她不知从何处取了一方帕子,拭净面上的血,露出原本的面容来。其实没有擦净的,她自己看不见,柒却看得清楚。她眼下两点美人痣,恰好滴上了血,绯色两点似是点了胭脂。


这是少女第一次杀人。她仍是独自一人,将背脊挺得笔直,眸光沉静,竟不见有一丝动摇。她立在那儿,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脸色发白,唇也发白,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她提着刀一动不动,唇拉得平直,也许是还没有从绝处逢生的恐惧中逃出来,也许是仍沉浸在得胜的喜悦中。


柒想,或许是他看走眼了,匠人确是名好匠人,刀也仍是把好刀。


少女突然有了动作,她将刀收回鞘中,稳步走近那尊佛像。柒面色一暗,往里藏了藏身,确信对方不曾发现他后才又往外看去。少女手中是从佛前的供桌上拾得的香,柒不解地看着她,试图由她面上窥探出什么情绪。可她太平静了,平静得全然不似个刚杀了人的新手。


她供了一炷香。


过程自然是很简陋的,她不曾将那柱香点燃,甚至不曾躬身。之后她什么也没做,只在佛前站着。她不祈祷心愿,也不聆听佛旨,她盯着佛像的脸看了很久,但柒莫名觉得,她大抵连佛像长什么样也没有记住。少女轻轻启唇——


“母亲,”她斟酌着字句,“我杀人了。”


柒捕捉到少女清冷的声线中被压抑得很好的、一刹间的茫然。他这时才注意到少女的手捏成拳,垂在身侧隐隐颤抖。她在害怕吗?她会哭吗?可她连眼眶都没红。


少女离开了,她走前重新挽了发,让头发重归平整。柒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他想他知道少女的意思了,后者将自己的所有迷惘彷徨都留在了此处,她决意不去想这些,便将这一切都抛弃了。她的抉择很理智,行为也很正确。柒深知过多的思虑会抑住胸口,与其因背负太多而惴惴不安,不如趁早将一切包裹都舍弃。


刀从不需做太多的思考,而她是把聪明的刀。



06.

柒第一回杀人,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事迹。


他自有记忆起便在流浪。他与恶犬争食,与秽物为伍,他睡过破庙,睡过大街,天冷极时,他甚至栖身于窄巷里废弃的水缸中,里边铺了他千辛万苦拾来的茅草(其实并不顶用,他能不被冻死而活到现在,得益于南方还算温和的冬季)。那时是他最落魄的时侯,正值南方特有的梅雨季节。雨淅淅沥沥地下,从早晨下到夜晚,他躲在巷子里,头顶的瓦片顶不起多大用处,只能将天幕垂下的雨帘稍稍往外延伸。溅起的雨水仍然能够触碰到他,惊起一阵战栗。他很冷,他浑身都湿透了,衣服同突出的瓦片一样在往下淌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其实也差不多。他的衣服已经很旧了,脱线的袖子只剩下半截,膝盖与臀部的布料被磨得发白,隐隐有开裂的趋势。他的鞋底也破了洞,雨渗进那个破洞,脚泡在水里很不好受,他却不忍心脱下鞋,唯恐下一秒便有恶犬冲出将他的鞋叼走。水泡得他脚底发胀,肚子肆意叫嚣着饥饿,教他抠挖泥土,教他啃食苔藓。在雨中吹来的又一阵风里,他打了个寒噤,在原地瑟瑟发抖地与本能抗争。


他已经三日没有进食了。雨天的大街总是空荡又冷清,没有人愿意在雨中露头。偶有几个行人打着油纸伞路过也只是行色匆匆,不肯分他半个白眼。他无处乞食,围满苍蝇的垃圾堆里连片烂菜叶也没有,他好不容易从屋脚拾来的发臭的鸡蛋转瞬便被深巷里的狗叼走了。他最后只能蹲坐在此处,期盼雨停好出去觅食。


他自然有更好的去处,药铺的屋檐、漏雨的破庙、似乎风一吹就倒的棚子,哪一处不比这里好?可药铺的掌柜会举着扫帚驱逐他,破庙同棚子是另两帮与他相像的流浪汉的聚居地,他不愿接受对方的指手画脚,被两帮人同时视作异类并将他驱逐。对方人多势众,他打不过,便只得狼狈逃开。


他紧靠着墙,将身子缩成一团,以此来维持身上岌岌可危的热量。一双布鞋在他眼前停下了,白净的手递过两个馒头。他忙不迭接过那两个馒头,先将一个馒头咬在嘴里,呜呜地道着谢。那人没有多留,踩着雨水走了。他这才留意到那人没有打伞,尽管天还是暗沉的,但好在雨已经停了。他狼吞虎咽地解决了一个馒头,他还是很饿,而另一个馒头被他握在手里。他望着被他的手指弄得乌黑的面团,咽了咽口水,将馒头抑在胸口,准备留到晚上吃。


然他注定不能如愿了。


“扑街仔(扑街仔)!”有人在巷口喊道。


来人是破庙里那帮流浪汉的头领,比他大不了几岁。他知道对方在喊他,他没有名字,这一片区域的人便都这么喊他。他没有应,站起身要往巷外走去,他要在下一场雨来临前寻一块干燥的地,最好路上能翻到什么被人丢弃的腐食。


他行至巷口,那人见他没有应答,不耐地晃了晃手里的小刀——那人的秘密武器,据说曾捅瞎了前任头领的眼睛:“喂!我嗌你啊,听到咗未?(喂!我叫你啊,听到了吗?)”


那人比他高一个头,他这才抬起头去看人。他与眼前人向来不对付,后者没少仗着自己人多来为难他,他不愿逆来顺受,与对方的小群体发生过多次角斗,无不以他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告终。他冷声道:“乜事(什么事)?”


“你冇扮晒嘢啦喺度,整一个仆街仔。(你不要再装了,整一个扑街仔)”那人啐了口唾沫,斜眼看他,“你以为收埋啲嘢我就唔知道啊,快啲攞返个馒头出嚟,话唔埋我仲可以畀你同狗一齐食饭。”


“你噉望住我做乜嘢,好巴闭啊你?你信唔信我一脚踢你出去呀!(你这样看着我干嘛,很拽啊你?你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踢出去!)”那人嘴巴不停,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你仲睇住我?我睇你真嘅唔知死字点写嘅……”


那人还在喋喋不休地骂,他咬着牙一言不发,额角爆出青筋。此刻巷中只有他们二人,他没有理由……


“你老窦老母真係冇鬼用养到你个仆街(你爸你妈真的没鬼用养了你这么个扑街)——”


他的脑中“嗡”地一响,身体快过大脑,待他看清眼前的局势,他已经将人按在地上,一拳砸向了对方的鼻梁。那人震惊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他竟敢与自己动手。


“我今日唔打死你个名我倒过来写(我今天不打死你我的名字倒过来写)!”


那人咒骂着,一手揪过他的领子,拿刀的手直直往下捅。他却早有预感似的往左侧闪去,两手准确无误地锁住对方的手腕,一举夺下那把小刀,一脚踹上那人的小腹。后者吃痛,扭曲着脸,咬牙切齿地命令他将刀还回。他没有听,刀身反光照出他一对赤红的眼睛,他发了狠,将刀狠狠捅入那人的肚子——他想这么干很久了。血溅到他的脸上、他的手上、他的衣服上,那人两只眼瞪得极大,仿佛要从眼眶里滚出来。躺在地上的人嘶吼着摆动四肢,手指死死地抠住他的臂膀,那处竟被抠出血痕来。他咧咧嘴角,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举起刀再捅下去,再举起、再捅,好似要将他从前受过的屈辱尽数还回去。溅起的血愈来愈少,被压在身下的人不再挣扎,他茫然地再度将刀举起——


哐当!


刀落了地。


他抬起手喘着粗气,却看见上边赤色的一片,温热的血沿着他的掌纹蜿蜒行进。他怔怔然抬头,敢于挑衅他的人已气绝,流下身下一滩殷红的血迹。他迟缓地站起身,又迟缓地眨了眨眼睛。两手被他摊在面前,手心空无一物,他却觉有千斤重量。他脑中空空如也,一时间万籁俱静,他后退两步,避开了地上那滩血,血水同地上的雨水混在一起,外层颜色减淡了不少。他睁眼看着仍然浓烈的红色,一瞬间像被扼住呼吸。他的牙齿在打颤,却并非因寒意的侵袭,相反,他无由来的燥热。这股热源自他血管里奔腾的血,它们流遍他的全身,滚烫得教他全身上下止不住地发颤。


巷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叫:“你喺度做乜嘢(你在这做什么)!”


他被这声音震醒,以他也不知道的缘由拾起身旁的小刀,沸腾的血带着他仓皇逃离。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倦,忘记了寒冷,风在他耳边嘶吼,撕扯着他凌乱的发,犹如地上那具尸体曾经做得那样。他一口气跑了很远,他的鞋子被跑掉一只,他索性将另一只也丢弃了。他站在一条小溪前,呼哧声盖过了潺潺的水。他两手颤巍巍地掬起水,一捧接一捧地打在脸上。沁凉的溪水划过他的面颊,安抚了血液的喧嚣。他努力喘了口气,试图寻找呼吸的感觉,可血液的腥臭味萦绕在他的鼻端,他屏住呼吸,赤红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大脑。他无措地张开手,放在水中冲洗,手在水里泡的浮肿,他犹能看见附着在手上的鲜血。他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铺天盖地的猩红向他袭来。他慌忙睁眼,眼球布满血丝,目光所及闪过一瞬的白芒,后又泛起红来。


他哽咽一声,喉咙发出不适的哀嚎,他掐着嗓子,低头将反上的胃液呕了出来。他抠挖着喉咙,手指按过舌苔,引起身体更激烈的不适。他伸手往胸口摸去,他藏在衣服里的馒头不知何时滚落了,他仍揣在胸口的惟余那把杀了人的小刀。他眼眶干涩,内眦淌下一滴水珠,沿着鼻翼落到他身下的泥土中。


柒猝然睁眼,心脏猛烈撞击着肋骨,教他胸口有些发沉。他慌忙中摸了摸胸口,仿佛那里还揣着一把小刀。他的胸口确然没有什么,他此时才真正从梦中清醒。柒喘息着,试图平复自己明显不正常的心跳。


那一瞬间,仅是那一瞬间,他的手放在空无一物的胸口上,突然很想见见那个女孩。



07.

二人的第五次见面并非偶然。


柒久违地登上了那座山,青凤的居所近在眼前,门前的灯笼在夜里亮起橘黄的光,教人心头生出丝丝暖意。他良久地伫立,到底不曾想出当以何种身份上门拜访。犹豫之际,少女已推门出来,他匆忙藏身于岩石后,小心探查她的动向。


少女手上拎着一坛酒并一只白瓷杯,缓步往山上走去,柒紧随其后。她不曾打灯,一路却走得畅通无阻。裸露的土地很快变成被白雪覆盖的雪地,被月光一晒便成了银璨璨的一片。少女停下脚步,面前俨然是一块空地。柒借着夜色与林荫庇护,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几步。只见少女放下手中的物事,仰头望月。柒亦仰头去看,心觉今夜的月亮倒是格外明亮,天空中竟也不曾见到一抹微云,的确适为一个饮酒赏月的夜晚。突然,他似是察觉到什么,低头望去,少女已无声跪在雪上。


她跪得娴熟,似是做过很多遍。不同于柒难得展露于外的惊愕,她的眼如深幽的绿潭,一如既往地沉静。她又是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将腰杆挺得笔直,天间银辉轻柔地披在她身上,雪在薄衣外传递着彻骨的寒。她不理会,亦不动摇,似山间不可撼动的雪松。她抬起手,揭开酒坛上的泥封,酒的醇香便渗了出来。她动作流畅地替面前的酒杯斟酒,酒坛流淌的清光落入了白瓷。


她举杯向月:“母亲。”


没有应答,她自然也没有期待能有人回应。她自顾自地将酒淋在了身前的雪地上,那酒便不见了踪影。她垂着眼,又道了句母亲,声音缱绻着少女少有的柔情,不复先前的清冷。她静默了一阵,微垂着头,什么话都不曾讲。然后她弯下身,两块美好的蝴蝶骨此刻才凸显出来。她捧起那坛子酒,就着坛口饮了起来。晶莹的酒酿肆意滑过少女纤细的颈脖,浸透她的衣衫,攀附上微弱起伏的胸脯。柒在原地无动于衷,少女白皙的面颊染上酡红,酒坛被她重重砸在了雪上。她复又挺直了背脊。


她还是个孩子,柒这般想,她不该饮酒的,夜间风大,她又跪在雪上,容易着凉,青凤不在此处,他该替人将这孩子送回去,即便是为了同僚情谊。


柒仍站在原地,心中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与他平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想法做派冲撞在一起。这种心情来得突兀,他又觉得理所当然,仿佛在他心底埋藏已久,仿佛因饮酒而昏醉的人是他。他辨不明女孩的心情,现今连自己的思绪都捋不清。她或悲痛或释然,她是如何都与应他无关。他今日尾随人来此,意义缘由无一明晰,这本就是错。他与这女孩向来泾渭分明,今夜却要因一坛酒便模糊不清了吗?理智教他及时止损速速离开,与青凤的弟子纠缠不明只能是错上加错。


“青凤嘅徒弟(青凤的徒弟)。”柒开口了。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必要。他无心知晓少女的名姓,便只这么唤她。


少女阖目,许久没有应答。柒正疑心她是醉昏过去了,她却突然开口:“你是谁?”柒未来得及回应,她又兀自说道,“你是山神吗?”


果然是醉了,柒暗忖,少女软糯的声线教他身子酥了一半,连带着思维也有些许凌乱:“係(是)。”


少女闻言失笑:“母亲曾言山神和蔼可亲,你的声音一听就不是个善茬。”


柒第一次听她笑,她笑声是很清朗的,有点像林中的百灵。可惜她此刻背过身去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瞧见少女白玉似的耳尖微微泛红。


“哦(哦)。”他答得简短又无趣,少女冷哼一声,他仿佛看见她暗地里嘟起嘴。


“我又有点相信你了,”少女闷声道,“那些个老头子都是这么古板无趣的。”


柒一愣,嘴角极轻微地弯起一个弧度,而那带有奇异的情感的弧度只在他脸上如昙花一现般瞬间凋零。他眨了眨眼:“你唔锺意(你不喜欢)?”


少女嘟嘟囔囔了一阵,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她再开口,声音出离地平静。


只听她道:“我从前很喜欢雪的。”柒望见她扣着酒坛的指节泛白。


“雪一下,花就开了,母亲看了就会很高兴。”她声音愈来愈低,“可是父亲一直没有来。”


“你嘅父母(你的父母)……”


“我都没有了,”她打断柒,“我只有师父同青短了。”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山神,你叫什么啊?”她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似是很不愿意继续方才的话题。


“我冇名(我没有名字)。”柒没有说谎,他确实没有名字。他在组织里的代号是柒,其他人便也称他为“柒”,从未有人过问他的真实名姓。


毕竟,刀是不需要拥有姓名的。


她停顿了很久,最后问道:“你也有刀吗?你的刀是用来做什么的?”


柒没有再回答,少女头枕着酒坛睡在雪地上,呼吸平稳。他行至少女身前,俯下身去看她恬静的睡颜,白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都化在了她此刻浅浅的呼吸里。他蹙眉,旋即恢复平静。柒转身离去,徒留下雪地上的少女与无声的叹息。谈话被迫终止,他将没有问出的话含在了心里。但愿宿醉的头痛会让她忘却他们今夜短暂且无趣的交谈。


他抚摸着千仞布满裂纹的刀身,问道:刀係用徕做乜嘅(刀是用来做什么的)?刀柄上的恶魔面目狰狞地答:杀人,刀是用来杀人的。柒摇摇头,将千仞收回刀鞘。嗰係你(那是你),他自言自语道,唔係刀(不是刀)。


此番出行,除却麻烦,他竟一无所获。



08.

下次吧,等下次,二人都以最佳状态见面时,他再问出那句话——



fin.



感谢阅读,欢迎留下您的评论ღ


这篇不太顺,之后应该还会补一篇伍六七视角的……


我真傻,竟然连翻译都没有……不过有几句粗口我也不太会翻译(我只会说),凑合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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